恆愛 作者：八神月寒
玖章
那夜，魏軍得訊漢軍率兵於祁山東南守株待兔，故緊急退兵讓出武都、陰平兩郡，此乃漢軍北伐以來所收復的第一塊失土。諸葛亮成功奪回兩郡後，安撫此地氐羌兩族，並遷徙千餘人回蜀川安居，兩郡從此劃分為大漢所有。
夜幕低垂，幾個時辰前已收到魏軍退兵消息，此事在飛羽營間傳開，有人歡喜不廢兵力奪回兩郡，亦有人憤怒，沒想到埋伏妙計會走漏風聲，少了殺敵的機會，但此時此刻這些消息對飛羽之首來說都不重要，炯炯有神的瞳子如獵鷹般緊盯著倒臥於榻上的摯友。
「朝雲你先去休息吧……這兒有我和師弟在，你就別費心了。」橫艾收起向來嘻鬧的神情，擔憂著身旁人。焉逢一路扛著彊梧自漢魏交界衝了回來，途中還遇上魏軍哨兵，縱然平安脫困，但所費力氣可想而知。
「待徒維為子君診療後再說吧……」男子沉著臉道，心中的沉痛不可言喻。
頭戴斗笠的黑衣少年聞聲隨即起身，向隊長作揖報告「焉逢大人，我已為彊梧大人處理過傷口，目前已無生命之虞，但手臂如你所見……。」
一得到答案，焉逢只感心頭給匕首捅了一刀，猶記彊梧暢談北伐大業，那飛揚的神情歷歷在目，爾今，失去重要的一臂又怎能重回軍旅，無法報國的無奈這後半生都將跟隨彊梧，這可比死還難過，說不定對他來說可能死於沙場還比如此更好。
見著焉逢悲憤的神情，橫艾亦心有不忍，但現下卻莫可奈何「朝雲……如你所說……能為大漢盡心，相信他願已足矣。」
「若能找回斷臂，接得回去嗎？」猛然一問，讓橫艾愣了愣，倒是身為大夫的徒維毫無表情的望著焉逢「徒維，倘若我找回斷臂，你可有辦法為子君接回？」
不待徒維答覆，橫艾反是搶話「現在亥時已過，而且那裡太過靠近魏軍，此時冒然前進往，這太危險了。」
「但若有一線希望……」
「就算將斷臂找回，斬斷的時間已久，怕是那斷肢也早已壞死。」女子冷靜的分析，卻阻不斷焉逢急迫的心情。
「但總得一試才知道！」一切刻不容緩，焉逢心一橫抓起身旁的方天畫戟打算重回現場。
「並不是只有找回斷臂才能讓手臂復元啊！」情急之下，橫艾厲聲大喊，語末查覺說了錯話，揪緊衣領，心亦擰緊。
「橫艾此話當真？你若有良方便快說出來！」一個箭步跑回橫艾面前，心急全寫在焉逢的臉上。
「這……」女子別過頭，心底猶豫著當不當說，最後在千聲拜託之下還是豎了白旗「朝雲你聽好……若要使用此法，當耗你大量元氣，近日內若需作戰，那便……」
「魏軍已退，不會有什麼重要戰事的，橫艾……」誠摯的眼神苦苦望著少女，兩人對望須臾，橫艾終究敗陣下來。
女子嘆了口氣，無奈的敲了敲自己的頭，自怨似的悄聲罵道「早知道便不該多話……」
「橫艾請告訴我該如何做才能讓子君的手臂回復。」焉逢拱手作揖，現下希望都在她的身上，他只盼橫艾能快點開口。
「要重製手臂需要用到的便是你的劍氣。」抬起頭，眼見對方一臉不解，她又續著解釋「朝雲你體內那道時有時無的氣流便是我說的劍氣，黃金劍氣方可重製失去的斷臂，但分了劍氣，你的戰力也會大為削弱。」
「這無妨！橫艾你快教我該如何使用劍氣重製手臂！」說著便走回榻旁，熾熱的目光邀著橫艾。
銀髮女子嘆了口氣，走至焉逢身旁，嘴裡開始教導焉逢該如何自體內分出劍氣，低眼瞧過男子的側臉，她的心境卻極其複雜，這樣義氣的性格深深的吸引她，但換來的是焉逢的自殘，心中盡是無奈……
掀開簾帳，橫艾又回過頭瞧了會，剛為彊梧重製手臂的焉逢此刻正盤坐於地調息，專注的神情讓她又是心疼，這般為他人著想的性格在這個世代實在很容易吃上大虧，看來未來自己還得多照看他才行。
走出營帳，帳旁的小兵馬上默首行禮。
「好好在這守著，若焉逢大人有事便來山頭找我。」向小兵交代了句，之後便走上營後的丘坡。
夜色正好，仰起頭，無盡星光閃爍，月光如薄紗落在婀娜身形上，遠看彷如散著金光，一頭銀髮映著月光蔚為奇幻，輕盈的踩著步伐，自懷中掏出符鳥，想趁早為飛羽一探情報，若有敵襲也可早些洞悉。踏上丘陵地她怔了怔。
怎麼會這麼快？
陵下還是武都郡的荒地，可這倘已有數個軍帳駐紮於此，才在祁山下的漢軍怎會回防得如此之快，而且看那軍帳的樣款似乎不是尋常將士。
雙手一托，符鳥自柔荑中翩然飛出，回過頭，琉璃水瞳望著那幾個大帳，帳中仍透著燭光，此刻早過三更，夜半挑燈怕是有什麼大事困擾著，她生來不愛管麻煩事，但冥冥中似乎有著什麼在推動著她一探究竟。
如蜻蜓點水般躍下矮丘，小心異異的靠近軍帳。
忽聞達達馬蹄聲自遠處傳來，橫艾下意識彎著腰避於石後，藉著亂石掩護，正好可以從縫隙中看見被風吹得半開的帳簾。回頭再看，是台官用馬車，行止於大帳之前，本以為來者該是達官貴人，卻沒料到車上下來的卻是位婦人。
趁著夜色，橫艾隱約中看得出她是位官夫人，但兩軍交戰為何會讓家眷前來沙場，委實不尋常，見那婦人打發了馬夫後便進入大帳，橫艾懷著好奇向前趨進，輕躍過石堆，走近馬車旁，颯然風起掀開了帳簾，帳內之人讓橫艾看得一清二楚。
胸口一陣緊縮，什麼都忘了。
「夫人怎麼來了？」帳中那人嗓音蒼老，但對橫艾來說卻熟悉至極。
「聽聞丞相近日有恙，特地帶了家鄉的草藥來給丞相服用。」溫柔謙恭的女音，是家中良婦的最佳典範。
「這點小事差給下人辦便罷，何需勞煩夫人走這一趟。」語音中的心疼清晰可見，嗓音溫柔卻拉扯著橫艾的心。
「差給下人，怕丞相是連看都不看一眼，只有親自前來伺候丞相，方能安心。」
「讓夫人費心了……」簾帳掩住了兩人，但黑影在燭火照耀下映在帳上，外頭看得清清楚楚，那夫妻間的親蜜動作如同利刃在橫艾的心口狂刺。
是她──
那該是她的！
那個守在他身邊的人不該是她自己麼！
為什麼換了個人？
為什麼不要她？
抱歉……笙兒，我負了你……
午夜夢迴的夢魘又回來了，那句教她痛心疾首的話語又在耳畔迴盪，眼前恩愛的黑影擰著她的喉間，難以喘息，淚如雨下佈滿臉龐。
「我…我哪裡比不上她？」哽著聲音，橫艾恨恨的道了句。
鎖緊柳眉，闔上眼，腦海中全是帳中二人雙宿雙飛的親暱模樣，舊傷又一次被劃開，痛……心正淌著血，橫艾摀著耳，單手抹掉仍不斷落下的淚水，頭也不回往後跑。
不要再看見！
不想再看到！
不願再想起！
跌跌撞撞的躍回丘陵上，能跑多遠跑多遠，只要不再看到那對男女，到哪都好，只是……當她一閉上眼，兩人的身影又會出現在眼前，清楚的影像讓她痛不欲生。
抹過臉頰，面容乾了又濕、溼了又乾，淚還是無法止下。
遠遠的，矇矓間她看見了飛羽營，她現在的棲身之所，馬不停蹄的向前方跑去。
一抹人影就在飛羽轅門前，隨著奔跑越來越近，他的面容在火光照耀下清晰了起來，橫艾趕忙抹掉臉上淚，可紅腫的淚眸卻沒瞞過對方的眼睛。
「橫艾你……？」看見淚人兒焉逢霎然心痛，卻不知該從何安慰起。
濃濃鼻音透著難過，縱然想撲入焉逢懷中痛哭一番，但她還明白，她不能這麼做「沒、沒事，忽感不適罷了……」
「要不我請徒維給你看看……」擰著心問道，焉逢想攬她入懷好生安慰，但礙於男女之禮，再加上橫艾自始自終都緊揪著衣襟，彷彿在害怕什麼。
「不、不了……休息一下便好……夜深了，我先回帳。」說完便急急忙忙的自焉逢的視線中逃開。
望著橫艾的背影，無力感躍上焉逢心頭，恨著自己還沒有本事讓橫艾信任自己。
低嘆一口氣，跟著橫艾的腳步走至她的帳前，帳中無燈火，側耳傾聽仍可聽見那隱隱哭泣聲，幫不上忙的感覺實在難受，可現下就是連該怎麼安慰橫艾都不曉得。
「焉逢大人？」
回過頭，一名持著長槍的下等兵一臉疑惑的看著他，心念一轉。
「你是今夜的守夜兵？」
「是的！」精神抖擻的回話。
「今晚由我來守夜，你先回去休息吧。」將小兵手中的長槍搶了過來，一臉義正詞嚴的說道。
「呃……」
「這是我的命令，若有什麼事我擔著，你去休息吧。」看出了小兵的困惑，軟硬兼施的說道，雖然是他一意孤行的留守，但他相信橫艾並不會希望他人看到他特意在此守候。
「遵命！」
持著長槍，焉逢便在橫艾的帳外留意著她的動靜，怕著會有什麼意外，聽聞著輕弱的泣音，他是百般不捨，被擰住的心直到哭聲止歇才放了下來。
自懷中抽出白巾，看了又看，逐而緊緊握在胸前，遠望營旁的山丘，猜想著究竟是什麼可以讓橫艾這般痛徹心扉，這一想，遠東山邊已泛出魚肚白。
這夜，橫艾睡得不好，張著眼，是揪著心痛，閉起眼，不堪的回憶又追至，一夜間渾渾噩噩醒了又睡，睡了又醒，就是眼旁淚沒乾過。
她沒想過再見到那人，更沒想到心會這麼的疼，痛心疾首……
自從與焉逢相遇以來，她以為可以不再傷心難過，可以重新來過，但昨夜一見……似乎錯得離譜。以為忘了，以為放下了，事實上手仍緊揪著不放，想起徒維，不禁苦笑……原來她根本沒放下過。
所以才會這麼痛……
神情頹喪，但日子還是得過。告訴自己，別去想就不會痛……分了神便不會再想起，是逃避……也是唯一的能夠安定心神的良方。
在帳內梳妝完畢，掀起帳簾，正要走出帳外，腳邊卻踢到一把長槍。
回過頭，驚見焉逢側身坐在自己的帳外，由於昨夜耗損過多精力，不知何時便持著長槍睡去。
看著守在自己帳外的男子，一股暖流自胸口溢滿出來，明明才大耗元氣，卻不好好休息，像根木頭似的在此守著，這樣的體貼怎能讓她不動容。
「真是個傻瓜……」
正想回帳裡給焉逢拿條被子，就見地上男子動了動，逐而張開雙眼，一雙睡眼矇矓左右顧盼了會，終於讓橫艾的身影映入眼簾，當下馬上驚醒，支支唔唔的想要解釋。
「沒人看見的……」女子馬上道，毫無取笑意味的笑了笑，才正想開口道謝，卻讓焉逢搶了話。
「你好些了嗎？」
如此溫柔的問句與昨日所見相比，此刻她又感到熱淚盈眶，這一次是做了對的選擇吧……
眼見橫艾又是淚眼，焉逢以為又觸碰到對方痛腳，才想道歉，卻見橫艾含著淚水向他笑道。
「已經沒事了……朝雲，謝謝你的關心……」
「沒事就好……」雖然還不懂為何橫艾眼旁掛淚，但看這神情應是沒事，繃了一夜心緒總算是舒坦開了「一起去用餐吧？」
「嗯……」女子笑的點點頭，昨夜心頭的傷口逐漸癒合，傷心也被拋在腦後。
那一日起，在橫艾的心中有了微妙的變動，過往依舊在，但同時也追隨另一個人的身影，慢慢的去堅信這會是她揮別過去的新抉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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