訴衷情 枯葉

  建木林這日,突然落下了前所未見的大雪。雪花覆蓋了一切,整個天地只剩下一片無盡的白。
  「雪耶!雪耶!」落桐穿著白狐裝,開心地在雪地裡打轉,簡直就像個長不大的小孩一樣:「好輕、好軟、好漂亮!篁緒你說對不對?」她滿面笑意地望向他。
  篁緒微笑,答道:「這是當然。」心裡想著,故鄉長陽城不知道有沒有下雪?
  長陽城並不常下雪,一年能下一次就很稀奇,而且大多時間很快就停了。從小,他總是期望著有天能夠下雪。有時,老天應了他的願,贈與長陽城一場雪,他也不像其他男孩們成天只想著打雪仗,破壞這美好的場景。
  他最喜歡仰頭看天,然後注視著雪花靜靜落在身上,而這種平靜感,是在其他季節感受不到的。這時,他也抬頭,傾聽著雪的低訴,但不知為何,他竟覺得這場雪帶著一股濃濃的哀愁。
  還沒理出頭緒,忽聽得落桐喊道:「咦,那是什麼?」
  只見不遠處有一角裙擺露在雪堆外,像是有人被埋在裡面一樣。她上前將雪撥開,發現竟躺著一名昏迷不醒的女子。
  「她……她怎麼了?」她見狀,著急地問:「該不會死了吧?篁緒,快幫她看一看!」她對他快速地招著手。
  篁緒連忙趕去,俯下身看。「還有氣息。」他觀察一陣,道,將手掌捂在女子額上:「不過發了高燒,感冒很嚴重,必須趕快醫治。」
  於是,他們對女子稍微使用活絡術後,便將她帶回廣靈給大夫治療。喝過藥湯後,她的臉色明顯好了許多,也不再那麼氣若遊絲。
  隔天一早,她就已精神奕奕,也可以下床走動了。
  「這是哪裡?」她見到兩人,第一句話便問:「你們是誰?」
  「妳醒啦!」落桐見她已無大礙,高興地道,並解釋:「昨天我們在建木林看你快要凍死,就把妳帶回來了。沒事了吧?」她上下打量起女子。
  「我……快凍死?」女子一愣,陷入沉思中,良久才回想起來:「對,我記得那時候突然下起了雪……我想相公一定很快就回來了,才繼續待著……」她對兩人行禮,感激地道:「謝謝,要不是你們,我可能已經死了。」
  落桐笑著搖頭,篁緒則道:「請別客氣,我們本當相助。」他頓了一頓,想起女子先前說的:「姑娘為何會獨自在雪地中?是在等人嗎?」
  女子低頭不語,良久才突然淚眼汪汪地道:「拜託,請你們幫我尋找我的相公!他已經離家很久了……」說著便要跪,落桐趕緊將她扶起。
  原來,女子的名字是宛晴。她的丈夫聶鋒是東海平原人氏,每逢月圓時必會回老家一趟,隔天才會歸來。這個月,聶峰也一如往常回去,但隔了一週仍未回家,宛晴每天在外苦等,昨日才會在大雪之中昏迷。
  「求求你們,」她握住落桐的雙手,悲傷地道:「我不知道,相公是不是出事了?我好擔心……」說著,眼淚滑下臉頰,她趕忙將其抹去。
  落桐拍著她的肩,熱心地道:「當然沒問題,我們願意幫妳!對不對,篁緒?」她對他露齒而笑,他也微笑點頭。不知從何時開始,他就一直順著她的意了。
  「真的謝謝!」宛晴感激地道,眼淚又差點落下:「也麻煩你們,帶我去好不好?我等不及了。」她急切地望著他們,雙目中滿是懇求。
  兩人對望一眼,都覺不妥,但見到宛晴楚楚可憐的模樣,又不忍拒絕。
  「好吧,不過可能會很累喔。」最後,落桐才答應道。

  因為有宛晴同行,篁緒和落桐無法使用飛天術,半日後才到達東海平原。天色已晚,他們決定先找民家借宿一晚,隔天再開始尋找聶鋒的蹤跡。由於此地人煙稀少,又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一間林邊的小屋。
  出來迎接的是名老者,年紀雖大,但身體仍十分健壯。「這裡,很久沒有人來了,你們好像是十年來第一批吧?」他一手柱著柺杖,一手撫著長鬚:「我叫聶城,現在和我兒子相依為命……」雖在和三人說話,但眼睛並沒有瞧著他們,神色間也有點排斥。
  「老伯也姓聶?」落桐聽他這麼說,問道:「那麼,請問你認不認識一個叫聶鋒的人呢?我們正在找他……」聶城一凜,看看兩人,又看看他們背後滿是期盼的宛晴,像是了解到什麼似的。
  「哼!妳就是勾引聶鋒的女人嗎?」他突然罵道,懷有敵意地盯著怯生生的她:「離我兒子遠一點,我不許你們卑賤的人類靠近他一步!」
  宛晴聞言,委屈得說不出話來。「原來你就是他爹?為什麼要這樣罵宛晴?」落桐聽了十分不高興,質問道:「她可是你兒媳婦耶,而且你自己不也是人?」
  豈料,這話竟引來聶城的哈哈大笑。「人類?別開玩笑了!」他嗤之以鼻,不屑地道:「我們是驕傲的狼族,豈是你們能夠相比?鋒兒,出來給他們見識一下!」他喊,對著身後的樹林嚎叫一聲。
  隨著這聲叫喊,一抹黑影自林中竄出,原來是匹巨大的狼。「鋒……鋒兒?」宛晴聽見老者對這狼的稱謂,驚呼:「相公!你是相公,是不是?為何你會變成這樣?」她傷心地看著那狼,那狼也瞪著她,眼神中滿是疑惑。
  聶城見狀,嘲笑道:「很驚訝是嗎?妳不再愛他了是嗎?」他表情忽轉狠戾,對聶鋒吼道:「鋒兒,消滅這卑賤的人類!去啊!」身為狼的聶鋒本有些遲疑,但聽父親催促,便往宛晴身上咬去。
  呼嘯一聲,宛晴沒有受傷,反是聶鋒發出了唉號,原來是落桐及時用刀卡住了牠的嘴。「請退後!」篁緒對還傻愣愣站著的宛晴叫道,也上前參戰。此時,聶鋒也因疼痛而凶性大發,瘋狂地衝向落桐。
  她見牠這樣沒頭沒腦地奔來,立時使出狂襲,將牠打倒。「該怎麼處理?」篁緒問,見落桐聳肩,便道:「妖魔危害世間,殺了吧。」老者大驚,沒料到會發生此事,忤在那裡。
  篁緒的劍正準備落下,宛晴卻在這時阻止。「拜託,別殺我相公!」她喊,並撲在受傷的狼身上,保護著牠:「不管他是人是妖,我仍然愛她,所以請讓我和他在一起……」她轉向老者,懇求道。
  聶城見她真情流露,竟深深地被困惑。他一直相信人類是低等的、不配和狼族在一起,但他知道,自己的兒子並不如此認為,反而情願和一個人類女子廝守終生。此時,宛晴的表現又再度令他深信,他無法拆散這對夫婦。
  只要聶鋒快樂就好了,他的眼神漸漸轉為慈愛。忽然,他猛地驚覺:不能就這樣放棄多年來的信念。他要給兒子最好的,不能讓一名人類女子破壞狼族的血統。「不准你們碰他!」他惡狠狠地道,先前的包容心已蕩然無存:「這是你們逼我的……」他長嚎一聲,登時化為狼形,比聶鋒大上數倍,全身覆蓋著金色的皮毛。
  宛晴倒抽一口涼氣,篁緒和落桐立刻擺出戒備的姿勢。老狼怒吼,身形甚快地向兩人攻去,落桐還來不及反應,幸虧篁緒替她用劍格住。她趁機閃到老狼背後,用力一揮刀,沒想到牠身體竟硬如堅石,將刀反彈回去,還震得她的雙手隱隱發麻。
  「相公,快醒醒,」當兩人還在苦戰時,宛晴也正努力地想喚醒聶鋒:「請你醒醒,請你爹……」她看著不遠處仍纏鬥不休的老狼,不自覺握緊了掛在胸前的狼牙首飾,他們的定情信物。
  篁緒也在這時使出魔法劍,但仍無法造成傷害。落桐倒退一步,心中不甘,便一咬牙,又使出狂襲。沒想到聶城不比聶鋒,敏捷地閃過,並在這時向她攻去。
  篁緒立感不妙,趕緊對老狼放出一連串的劍招,卻對牠不痛不癢,反被牠的尾巴掃得老遠。因為狂襲是追求兩敗俱傷的招術,落桐又連續使用,此時沒有一點反擊之力,只能用刀護著身子。此舉顯然沒用,老狼狠狠咬著她的左肩,利齒深深卸進身體裡。
  「宛……晴?」聽見宛晴的呼喊,聶鋒緩緩睜開眼,身體也逐漸恢復人形:「妳在叫我嗎……?我怎麼了?」他抬頭看著妻子。
  宛晴發出一聲喜悅的喊聲,緊緊摟住丈夫。「你醒了!你醒了!」她興奮地道,然後才想起現在的情況:「對了,快去……」她轉頭,映入眼簾的情景令她驚叫起來。
  落桐的鮮血灑了滿地,左手無力地垂下,雁翎刀也鏘噹落在地上。「這是……妳弄傷我兒子的代價。」老狼在她耳邊細語。她發出一聲慘叫,面色唰地變白,汗珠自額邊緩緩滲出。
  「落桐!」篁緒才抬起頭便看見這副慘狀,驚道。他瞪視著聶城,總是沉穩的臉此時卻因極度憤怒而微微扭曲。他發出一聲怒吼,抄起劍便朝老狼砍去,完全失去冷靜,毫無章法可言。
  老狼冷笑,放開落桐,轉頭用尖爪向篁緒攻去。眼看又將出現另一名犧牲者,卻聽得有人大喊一聲:「父親!」讓聶城驀然停下。篁緒雖仍紅著眼,但也硬生生站定了。宛晴趁此時奔到落桐身邊,開始替她止血。
  「父親,請別再傷害他們了!」聶鋒擋在他們之間,誠懇地對聶城道:「父親,我不管什麼種族差別,我愛宛晴!」他第一次對父親說出如此坦白的話,心中相當不安,深吸口氣才又道:「人類並不像您想的那樣,反之,他們都有著高貴的心。當年我誤入獵戶的陷阱,就是宛晴救了我,並照顧我的……」
  「這兩位,雖然和宛晴只是萍水相逢,卻在她有難時搭救,又答應千里迢迢來這裡尋找素不相識的我……」他說著,低下頭。
  聶城登時無言,默然一陣,才恢復人形。「兒子長大,不要爹了……」他遙望天上的明月,嘆道:「罷了、罷了,隨你們去吧……」他邊說,邊走入叢林,很快便隱入黑暗之中。
  聶鋒看著那逐漸消失的蒼老背影,含淚跪倒,拜了下去。
  「不好了!」正忙著急救的宛晴大叫,驚得兩男慌忙趕去:「這個血,怎麼止不住?而且落桐的臉色越來越差了!」她哭喊。
  「糟糕,這傷口太大了,」聶鋒湊近一看,見落桐的衣服已被血染紅了大半片:「失血這麼多,不知有沒有傷到主動脈?我們得趕快回去找大夫……」
  篁緒臉色大變,心急如焚地開始在傷口上施展起回復術,但血還是一直流。突然,落桐握住他的手臂:「篁緒……我要死了嗎?」肩膀的疼痛像是要撕裂她一般,令她無法承受。
  「不要亂講,妳會活下去的!」他叫道,心裡卻想起搭救紀承時的情況,他不想讓這種事再度發生:「這只是小傷而已……沒事的,血已經止住了!」他告訴她,雖然這不是事實。
  落桐垂眼,悽涼地道:「自己的身體怎樣,自己最清楚……」但說著,竟又開始微笑起來:「篁緒,我有話想跟你說,聽好囉。」
  篁緒仍不放棄,將行囊中所有外敷內服的療傷藥都用在她身上。「有什麼話,待會說也不遲,」他吞下幾顆補靈散,又開始治療:「現在妳只要好好休息,別多浪費力氣……」
  「不,我要說!」落桐睜大眼,堅決地道:「如果現在不說,我怕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……篁緒,」她喚,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臉龐:「你記不記得,我們是怎麼相識的?我記得,你那時候剛成為劍客,我也才當上道士……」
  篁緒點頭,強笑道:「是,落桐記性真好……等妳痊癒,我們再一起來回想,好嗎?」心中卻大喊糟糕,這可能是迴光返照的現象。
  落桐依舊沉浸在回憶裡。「我一直覺得會拖累你,才決定改行當刀客的……可是,現在,卻還是你的累贅……」她嘆氣,左肩的劇烈痛楚已經漸漸轉為麻痺:「篁緒,聽我說……你是我最重要的人……」
  「妳也是我最重要的人,」篁緒有些震撼,不經思索便答:「我們相處這麼久,知道對方在想什麼,當然是永遠的好搭檔……」
  「搭……搭檔是嗎……」她的呼吸忽轉急促,語聲中充滿驚慌:「好黑!越來越暗了,我什麼都看不見……篁緒……」她無助地將他抓得更緊,全身開始打顫:「好冷……我覺得好冷……」
  他強作鎮定地答道,聲音卻是害怕的:「晚上當然看不見,妳想太多了。」他讓她輕輕靠在自己懷裡,繼續安慰:「而且現在是冬天,當然很冷……」
  落桐苦笑,轉向宛晴和聶鋒:「宛晴,恭喜你們重逢了……還有聶鋒,對不起剛把你打傷,你以後一定要好好對待宛晴……」她又用那雙失神的眼望向篁緒:「最後……」她笑,蒼白的臉在剎那間放出光采:「篁緒,很高興認識你……雖然太狺F……但希望你能夠瞭解……我對你的……心意……」她合上眼。
  篁緒呆然,心中登時五味雜陳。他想起帶刺的紅花,也想起她對幫助有情人的那份執著,以及所有行動的涵義。他發現,自己竟是如此之傻。
  他頭一次感到股難分難捨的感覺,就像當時姜恩告訴他的一樣。清清和紀承所立的誓言也並非那麼虛幻、遙不可及,而是真真正正會發生的事情……
  他,不想和她分開。
  「不能閉上眼睛!」他激動地喊,晃動著她:「不要睡著,不要丟下我一人!」但她的頭已歪向一邊,手也無力地垂下。
  她,心裡一定也是這樣想的吧……
  「不會吧?」聶鋒驚道,抱頭自責:「這……這都是我的錯……」
  「騙人!」宛晴捂嘴,放聲哭泣。「不能就這樣走了啊!」
  篁緒不敢相信這真的發生了。他震驚地看著面貌安祥的落桐,腦中一片空白,身體也靜止不動,就像時間突然停格一樣。
  許久,眼淚才有如泉湧般簌簌而下,他仰天發出一聲悲切的叫喊。
  「落桐──!」





  故事就如此結束……





  ……了嗎?





  「亂講!」落桐嗔道,滿面通紅。
  篁緒攤手,滿臉無辜地道:「當然是真的,我哪敢騙你?」
  藥舖的病房內,篁緒和落桐鬥著嘴,聶鋒和宛晴則是在一旁竊笑,整室充滿了歡樂的氣氛。
  「妳不是什麼都說了嗎?」宛晴調侃道,將雙手放在心口:「說篁緒是妳最重要的人,很高興認識他,還有妳的心情……」落桐聽到此處,趕緊哇哇大叫,阻止她繼續說下去。
  宛晴是不說了,但這次輪到聶鋒開口:「是啊,大家都聽到的,我們可以作證。」他摟住妻子的肩,雙雙笑嘻嘻地望著落桐。
  「沒錯,事情就是這樣。」篁緒陪笑道:「臨死前說的話當然不可能是開玩笑……唉喲!」一個枕頭飛過來,正中紅心。
  宛晴瞪大眼,噗哧笑道:「這你就錯了,她現在還活繃亂跳的呢。」兩男聞言,一齊哈哈大笑。
  「你們都是壞人,欺負我!」落桐鬧脾氣地鑽進被窩裡,悶悶的聲音自當中傳出:「壞人壞人壞人……」
  「落桐,這樣會悶壞的啦。」宛晴啼笑皆非地道,伸手去揭她的被子。
  聶鋒將篁緒拉到一邊,悄聲問道:「兄弟,你們今後有何打算?」
  「這個嘛,」篁緒抿嘴而笑,神秘地答:「我都已經計劃好了,就等她痊癒……」他伸手,觸碰著藏在懷裡的對戒。
  外頭的雪已停,冬陽灑進屋裡,照暖了一切……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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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:
又一個新的坑,不過順利填滿了。
所有劇情皆屬虛構,如有雷同必為巧合。
安全帽除外(笑)

貳零零陸年參月貳拾日 完稿
本文僅獻給楓舞軒轅